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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羅宛站在他身後;二人靠的太近,他能感受到對方頭發上的潮氣。“你呢。”

應天長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遠處連綿不絕的顏色暗沈的峰巒。

“楚岫青啊……”

他們離開洛陽已經二十日了;應天長從旅途一開始就很不對勁。話也變得很少。以往兩個人一起出去,他喜歡盡可能的安排,每到一地,吃住行盡可能的做好準備,用他的話說,這乃是辦事能力的體現,旨在給旅伴減少負擔。羅宛看他忙忙碌碌的樣子,一方面樂得清閑,有時候也覺得心情愉悅。

但這一次幾乎全部是羅宛在拿主意了;應天長只負責魂不守舍,有時候要叫他好幾聲才能聽到,突然驚醒看著羅宛的時候,又往往帶著那種有些抱歉的、無力的笑意,說勞煩好友,怎樣都行。

羅宛是靠譜之人,所以一切都很行,結果是應天長只剩下一個向導功能,連這也不堪勝任,羅宛開始問他“我們去哪裏”,應天長說“往南吧”,猶豫一下,又說“也不是太南”。羅宛聽到這就不問了。

他們一路南下,行經襄陽,換水路往江陵去,行程稱不上快,也並非刻意放慢,途中平靜,近乎無聊。秋意在一日日濃厚,早上船板上結極重的霜露,被褥潮涼,很不舒服。

入夜後兩人時常結伴下船去到岸上飲酒,倒換羅宛有一搭沒一搭表達對當地風物感受,這角色他多年不做,有點陌生,然後也帶著幾分驚悚意識到或許過去幾年內,應天長包容他良多。但對方無知無覺,只是看著他笑。

時日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單調平靜之感。他可能自五歲以來,第一次離開刀這麽多天。身體隨之變得遲鈍。那退化是明顯的,這時候給他一把刀他都未必會使,這現狀讓他免不了有些憂郁。他仿佛感到身體有一部分血肉凝結了成了他不能控制的石頭。然而他放任自流,並不想做出改變,這樣一點點麻木下去,以至於晚飯後應天長坐在船頭一邊觀星望鬥一邊告訴他,我們明天就可到達目的地時,羅宛竟然有點無所適從。

“明天?”

“明天啊。”應天長不解的看著他。“別告訴我說你還想多走兩日。”

“不,”羅宛把那一瞬間的失衡拋到腦後。“那今天晚上?”

這問題古怪,應天長卻很了然的敲了敲旁邊的木棋盤。“下棋吧。”

他們下的很隨意,思考的時間都用來走神,應天長走的尤其厲害,回過神看棋盤時候,腦子竟然一片空白,連剛才下在哪裏都不記得。

羅宛看著他,他覺得有點尷尬,隨手落了一子,落下去才發現完全自尋死路,急忙又要拿起來,羅宛一把將他手按住:“落地生根。”

應天長道:“好!我願賭服輸了。”他突然想起來。“咱沒賭什麽大不了的吧。”

“你說輸了的人就跳水裏餵魚。”

“那顯然不能算吧……”

水裏有破碎的月影。水裏映出的面容,已不再是當時少年的面容。

應天長突然問:“我是不是很老?”

羅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不比你更老?”

應天長楞了一會,大笑起來。“你實在太會說話了,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誇你。”他說。

他整個人的輪廓一向很隨意,有些模糊,像會變形的盛著水的容器,這時候在月光下卻顯得顯得格外清晰而柔軟,盤腿而坐,衣衫下擺散落在地上,眼睛和手指都毫不設防。羅宛痛苦的意識到——甚至不能用意識,因為這事情幾乎就是強迫性的推到他鼻子跟前的——他現在無論做什麽,應天長都不會拒絕。

碰他也好。親吻也好。或者其他更進一步的事情也好。應天長都不可能拒絕。不如說他幾乎在期待。他本質上還是好奇的,這會要了他的命。

他可能連借口都已經想好了。

羅宛清清楚楚的聽見血幹涸在耳後的聲音。他猛然站起身。

“很晚了。”他說。“去休息吧。”

次日午前他們下了船,應天長似乎終於想清楚,一改連日來散漫作風,精神抖擻的領著羅宛輕車熟路在街頭巷尾穿梭。這小鎮雖然小,也帶著楚地那種多年兵火洗練,一種昏黃殘破的溫暖之感,當然不排除是他先入為主的一個印象。應天長一邊走,一邊即興發揮。“你看那個牌子。這湯餅店,二十多年了!這街的地勢太低,一到下雨,就是溝,”剛說半截,戛然而止。

羅宛猛一轉頭,應天長已不見了。迎面走過來一個穿粗布衣服的青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羅宛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下意識的挪開一些讓他過去,還目送了一會他的背影。這樣等人消失在街道盡頭後,他就發現應天長也在旁邊一臉悵惘的跟他一起目送。

“我竟不知道你輕功好到這個地步。”

應天長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近鄉情更怯。他倒不一定認得出我來。”

“你既然認得出他來,他大概也能認得出你。”

“好友,你講話為何如此的有道理?”

人煙漸漸稀少,他們似又出了城,前方一帶墻垣,墻外種著高大的榆樹,門是半敞的,可看到院落裏的葡萄架和井欄,狀貌清潔,必然有人打理。應天長腳步肉眼可見的放慢,羅宛適時的問道:“我要如何稱呼。”

應天長猶疑不決的看看斑駁的大門,又低頭看看腳。“前輩總是萬無一失。”

“烏前輩和晏前輩?”

應天長擡起眼,有些意外的盯住他,似乎想說什麽,但一轉念就知道羅宛是贏在哪,放棄了追究。“只有晏前輩,沒有烏前輩。”

羅宛一驚,還沒詢問,應天長已經一步跨進了門檻,羅宛也只好隨之跨入。一個身材瘦削的婦人正背對著他們站在檐下,羅宛憑借樸素的常識判斷這中間有著故意的成分,因為兩人之前發出的響動足以使任何一個不明就裏的主人回頭來看看的——但應天長全然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喊了聲:“師娘。”

羅宛大感尷尬,然而那婦人仍舊沒有回頭,他只得也硬著頭皮行禮:“前輩。”

他這一聲就起到效用,因為主人到底不認得他,跟他沒有過節。那婦人轉過身來,腰背筆挺,鬢發光潔,那極其鋒利的目光,竟使得羅宛往後退了一步。

他一時間無法判斷出婦人的年齡;她的臉上已有了些皺紋,雙手也青白枯瘦,然而她的頭發是皓然的雪白,使得五官相比之下年輕得很不相襯。他心知道應天長短期內估計沒法從地上起來,飛快的自報家門:“晚輩洛陽羅宛。”

晏又青仿佛完全沒有看見應天長,只是盯著他,突然問道:“你使刀?”

羅宛道:“前輩面前,不敢稱會使刀。”

他這句話全然不是客套;應天長曾經當武林掌故貌似隨意的講給他的烏綺南和晏又青的故事,他彼時不明所以,現在卻心照不宣。而三十年前曾經以一把鳴玉刀震驚武林,又突然銷聲匿跡的晏又青,本來就是江湖中每個刀者心中近乎傳說一樣的人物。

晏又青冷哼一聲。“你不白跟他一道,學了他幾分臉皮。”

羅宛一頭冷汗,餘光突然掃到應天長正死命跟他使眼色,然而這可能頭一次應天長想表達什麽他完全不能領會,幹脆不去領會。“晚輩已無刀可使。”他也不是沒有見過脾氣古怪的前輩,根據經驗判斷自己這個實話實說的風格,也未必就會吃虧。

晏又青又看了他一眼,將目光移到直挺挺跪著的應天長身上。應天長不敢與她視線相接,低下頭去,顫聲道:“我知錯了。”

晏又青道:“你有什麽錯?”

應天長仰面望著她,嘴唇動了動,羅宛莫名想到,是否因為自己在場,他才難於啟齒;但這隱情無疑師徒二人都知曉,應天長也確實沒有勇氣再重述,艱難的道:“……我已將所需的東西準備齊全了……”

晏又青柳眉一豎,說時遲那時快,應天長左右臉頰上已經挨了兩掌,應天長連嘴角的血顧不得擦,額頭朝地下一磕,幾乎啃一嘴土。“徒兒罪該萬死。”

晏又青厲聲道:“你有什麽罪?你十年不進這門,你覺得沒臉,你怕進了這門,覺也睡不安穩!可他無知無覺了,我還沒死!你只知道他是你師父,幾時當我是你師娘!”

應天長坐在床沿上,羅宛低頭看著他。嘴角的腫還沒消,應天長眨眨眼笑了。

“這是她第一次打我。”

羅宛在打得好和打得好之間權衡了一下,最終保持緘默,伸手碰了碰他嘴唇,覺得有點燙,緊接著聽應天長說:“所以你仍然是第一個敢對我動手的。”

羅宛面無表情的收回手。“前輩看來很慈祥。”

“也不是慈祥。”應天長搖頭。“年輕時候,一個冰霜美人。”他聲音放得很低,眼神掃向門外,好像很怕晏又青聽到。“我講的那故事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雖然其中有一大部分細節算是自由發揮……總之,可以勉強想象一下師父當年費了多大功夫。”

羅宛聽在耳中,有些尷尬,想有這一位冰霜美人在,這家庭氣氛無論如何不算寬松,是怎麽養出了應天長這個到處捅婁子的脾氣。應天長又道:“師父當年帶我回來,她生了很大的氣。後來師父勸她說,你的名字裏也有青字,我的名字裏也有青字,你二人是有緣分的。我這才留下了。”

“可是你說前輩對你並不嚴厲。”

“這當然。”應天長有條有理的說。“她彼時不喜歡我,遑論要對我嚴厲。直到今天我才放下心來。我當然不是說希望她再多打我幾下。”

羅宛想笑,但又忍住。午後的日光透過窗欞流瀉在近乎一塵不染的地面上,一日之中唯有此時還帶些暖意。應天長站起來收拾桌上碗碟,羅宛也想去幫忙,被應天長揮手阻住。

“你睡在這裏。”

“……什麽?”

“你睡在這裏。”應天長重覆一遍。“就當午睡吧,雖然晚了點。”

“我從沒在這個時候睡過覺。”

應天長回答的很奇怪。“你應該也沒在子時起過床。”

羅宛答應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躺下就睡著了;或許看起來再風平浪靜的旅程到底也是旅程,日積月累浸透在骨子裏的疲勞感已經很濃重。他許久沒有睡在如此穩定的床榻上,被褥又都是新曬過的。

他睡了足足五個時辰。睜開眼時身體是一個清醒的,蓄勢待發準備迎接一日到來的狀態,外界萬物卻正開始陷入沈睡;這種錯亂不能不使他產生一種奇妙之感,仿佛一腳踏入了時間的縫隙,更何況屋外月華明如白晝,存心將那界限更加模糊。在這樣月光下站著等他的本來很熟悉的應天長,也乍然顯得陌生起來。後者很稀奇的換了一身熨帖的緋色衣服,絲毫不紮眼,因為很舊了,那大紅甚至有些暗淡;頭發松散的束在背後,手裏握著那柄仿佛從來沒打開過的扇子。

“走吧,帶你去見我師父。”

應天長說完便轉身,眉目清楚得不大真實,帶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沈郁之感。羅宛站在原地,一時未動。應天長也停下來,只是不回頭。

“時候快到了。”他輕輕說。

相交多年,羅宛深知他做事多半心裏有底,縱使這話就打死也難當面說出口;這次有底的程度看來更是遠勝以往。應天長即使在有百分百把握的時候,也未露出過如此心平氣和的表情,因為人事做的太到位,剩下過於聽天由命了,乃至於近乎悲壯。但他沒有再問,只是默默跟在應天長身後。兩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處。

他們像怕驚擾到什麽一樣小心的穿過院落,走到後院的東廂房前。後院雖不至於破敗,卻有一種蕭索之氣,顯得很寂寥。東廂房門半掩著,窗紙上透出一線搖曳的光亮。應天長先閃身進去,羅宛正要邁步,突然擡頭。

門上掛著一串風鈴,似乎迎接他們一樣,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叮鈴!

月光是無色的,將一切照亮同時也漂白,秋意正盛時,院中卻連一聲蛩鳴不聞,一聲樹梢葉顫不聞,連二人已經刻意放得極輕的腳步,有一絲響動都被吞噬;唯有這靜候已久的鈴音!

羅宛的精神清醒到了悚然的地步。由於身高的緣故,他離那風鈴極近,只好微微低頭避過它,跨過門檻。

他嗅到了一股繚繞的香氣。

聲音。其次是香氣。視覺仿佛被刻意推到不甚重要的位置,其他的感官都無限靈敏。他雖然自認對此道上並無研究,畢竟自幼耳濡目染,何況妻子曾經也是喜愛熏香的女人,因此他聞過的香味,並不下於百種。

檀香。棧香。乳香。郁金香。蘇合香。只要中間有一點他熟悉的成分,他至少能夠辨認出它的存在。

但這種香是他從未聞見過的。

它就像一個縹緲而真切的夢境一樣。

房間陳設簡潔,只有一幾一榻。幾上擺著一個雕鏤繁覆的博山爐,香氣正是從爐中傳出的;臥榻上躺著一個人,床頭放著一盞燈,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那並不是跳躍的火焰帶來的有溫度的亮度。

那是作為燈芯盤踞在銅盤中的株草散發出的,珠玉一般清冷的光輝。

塌上沈睡的男子面目溫和,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身側擺著一截黑色的枯枝。

羅宛突然什麽問題也不想問了。

他幾乎可以確定他此刻不在人世。人世是不會存在如此暧昧的分界的!

晏又青站在榻邊,穿著一身黑衣,身形似乎比白日裏更瘦小了幾分。她完全沒有看他;好像他這麽一個又英俊又高挑的人根本不在這逼仄的房間裏一樣。應天長卻開了口。

“五物能夠聚齊,全仗落雁刀之助。”他沒有轉身。“大恩大德,不再言謝。如有來世,楚岫青結草銜環以報。”

羅宛並沒有應答。他不但感覺應天長這話並不是對他說的,甚至感覺這話都不是應天長本人說出來的。可能是因為應天長不肯轉過身來面對他,也可能是這個陌生的、從未在他面前使用過(精神異常時除外)的自稱。

楚岫青。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當初以簡單而孤註一擲的姿態將他的人生撕裂的人,終於在他面前完全的暴露了。

☆、章九 舊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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